2016年2月17日星期三

把詩歌寫得散文化

  韓愈是唐代散文巨匠,同時也是對宋代作家極有影響的詩人。人們對他的“以文為詩”談得比較多,卻很少注意他那更為突出的“以詩為文”的特點。

  所謂“以詩為文”,是指用具有詩的情調、韻味等特色來寫散文,即是說把散文給詩化了(但這並不等於從西方引進的新文體“散文詩”)。我們說把散文詩化,或者說把散文寫得很帶詩意,並不限於寫自然景物、抒情小品或對人物進行典型塑造和對事態進行藝術描繪;而是也可以用詩的情調、韻味來寫說理文或評論文。韓愈的散文特點之一就在這裏。

  據說伯樂姓孫名陽,是春秋時代秦國人,會給馬看相,善於識別什麼是千里馬。這原是《戰國策·楚策》中一個名叫汗明的人對春申君黃歇講的一個故事裏的人物。這故事可能是古代傳說,也可能就是汗明用藝術虛構手法創造出來的寓言。伯樂的典故曾幾次被韓愈引用(見他所作的《為人求薦書》及《送溫處士赴河陽序》),可見由於韓愈本人命運的坎坷,對伯樂能識別千里馬的故事是很有感情的。但平心而論,還是他的這篇《馬說》寫得最好,讀者也最愛讀,因為這篇文章寫得太像一首詩了。

  詩的主要特點之一就是訴諸形象思維,它的創作手法也常以比興為主。當然,一首好詩總要比散文寫得更加含蓄曲折,餘味無窮。而從常識論,一篇說理散文,基本上總是以邏輯思維為主的,韓愈的《馬說》肯定是一篇說理文,但它似寓言而實非寓言,用比喻說理卻並未把所持的論點正面說穿,更沒有把個人意見強加給讀者。全篇幾乎始終通過形象思維來描述千里馬的遭遇,只擺出活生生的事實卻省卻了講大道理的筆墨,這已經可以說是詩的寫法了。更巧妙地是作者利用了古漢語中不可缺少的虛詞(語助詞、感歎詞和連接詞),體現出抒情詩應有的一唱三歎的滋味和意境,儘管我們讀起來是一篇散文,但仔細品評,卻儼然是一首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抒情詩。這種“以詩為文”的本領,始自西漢的司馬遷(誰也不曾承認過司馬遷是詩人),到了韓愈、柳宗元,乃得到進一步的發展;至宋代的歐陽修、蘇軾(尤其是歐陽修)而達到一個新的高度。這是我們研究中國文學史和學習古典散文應該注意的新課題。

  文章的第一句是大前提:“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。”可這個命題本身就不合邏輯。因為存在決定意識,伯樂善相馬的知識和經驗,必須從社會上(或說自然界)存在著大量的千里馬身上取得,然後逐漸總結出來的。所以過去有人就認為韓愈這句話是本末倒置,是唯心主義的。我們並不否認,從唯物主義原則來看,他這句話是錯誤的。但把它作為詩的語言,它卻是發人深省的警句,是感慨萬千的名言。因為世上有伯樂這種知識和本領的人實在太少了。於是作者緊接著在下文從正面點明主旨,一瀉無餘地把千里馬的無限委屈傾訴出來。正由於“伯樂不常有”,不少的千里馬不僅找不到一個一般水準的牧馬人,而是“祇辱於奴隸人之手”,受盡了無知小人的醃氣。

2016年2月1日星期一

潮平兩岸闊



  “潮平兩岸闊”,“闊”,是表現“潮平”的結果。春潮湧漲,江水浩渺,放眼望去,江面似乎與岸平了,船上人的視野也因之開闊。這一句,寫得恢弘闊大,下一句“風正一帆懸”,便愈見精彩。“懸”是端端直直地高掛著的樣子。詩人不用“風順”而用“風正”,是因為光“風順”還不足以保證“一帆懸”。風雖順,卻很猛,那帆就鼓成弧形了。只有既是順風,又是和風,帆才能夠“懸”。

那個“正”字,兼包“順”與“和”的內容。這一句寫小景已相當傳神。但還不僅如此,如王夫之所指出,這句詩的妙處,還在於它“以小景傳大景之神”(《薑齋詩話》卷上)。可以設想,如果在曲曲折折的小河裏行船,老要轉彎子,這樣的小景是難得出現的。如果在三峽行船,即使風順而風和,卻依然波翻浪湧,這樣的小景也是難得出現的。詩句妙在通過“風正一帆懸”這一小景,把平野開闊、大江直流、波平浪靜等等的大景也表現出了。取象宏大。春來雪融,江水漫漲,崖岸寬闊,和風勁吹,船帆鼓起,何其糖尿上眼壯也。

  唐殷璠在他的《河嶽英靈集》 中評這兩句詩說:“詩人以來,少有此句。張燕公(張說)手題政事堂,每示能文,令為楷式。”張說怎麼對人說,可惜殷沒有交待,但其中有兩點值得注意:一是他將這兩句詩“手題政事堂”,一是“每示能文”。

  好的文字都在下字之準確。如這裏的“生”與“入”二字,不僅使得這一聯對仗工穩,更妙在這兩字一出,才使得“海日”和“殘夜”、“江春”與“舊年”兩不相干之事物有了聯繫,而且還因之而生動起來。太陽從幽暗的大海上一點點升起,如子之脫離母腹而漸現,這一“生”字實在是形象極了。太陽剛升,大地還基本處於黑暗之中,但黑夜已撕破,這個“殘”字寫出了不可抗之心算班消失。

夜是被動的,卻又是無可奈何的,它生了太陽,卻又因太陽而消退!而“入”字更生動,任你江南雖還是舊年的冬天,但是春天卻已將江邊的柳樹塗上了一層春色。這一“入”字很不客氣,它幾乎是帶有強迫的楔入,寫出了新生的銳氣。柳色近作者之舟,故可見,而特於“春”之前要界以“江”字,也點明了“次北固山下”的環境與所見。這些字都下得簡潔而極有分寸。因為他不止是寫出了歲暮臘殘的景象,而且也寫出了此一時具體的視覺之差距,故而顯得生動鮮活。舊年不肯退去,然而終於阻擋不住新生的力量;而新生者卻又似乎並不管你願不願意,而要硬性地楔入,這一“入”字確有警人的不可阻擋之勢。張說好提攜後進,銳意改革,和他之欣賞此新舊遞替之詩意,恐不無關係。這也許就是他要糖尿病性黃斑水腫手題於政事堂的原因。

  對仗工穩且隱含哲理。“生”、“入”不僅為這聯增添了動感,還使看似兩對毫無關係的詞有了聯繫。“形容景物,絕妙千古”——王夫之。這句既是寫景,又是抒情。